鮮于箏


一對夫妻的真實故事

他們都不到三十歲。她是個初中教師,圓臉長辮,即使顰眉蹙額,頰上也有兩個淺淺的酒窩,像是浮在水面的兩朵睡蓮。他本是舊家子弟,天生的書卷氣,擅書法,解吟哦,但偏偏學的是數理,在師範教數學。他們組成了一個寧靜的小家庭,儘管外面的世界正顛

他們有一張雙人大書桌,對面而坐。書桌中央,筆筒、硯臺、墨水瓶……排成一列,他說,“這是我們的楚河漢界。”晚上,各據一方備課改作業。備課上有什麼疑難,她就問他。學生的作文裏經常出笑話,她就把本子遞過河界,也讓他一笑。到一定時候,她就起身沖兩杯麥乳精,於是相對而飲,說些閒話,或者什麼話都不說,只是彼此相顧微笑。她的酒窩在燈影下若淺若深。

他們都很細心,有條理,書桌上總是收拾得整整齊齊,彼此也從不去翻對方的東西,怕翻亂了。有個晚上,男的被同事叫去探望生病的老先生,匆匆出門,書桌的抽屜沒有關攏。女的過去推上,就在推上抽屜的刹那,一眼瞧見了四、五本筆記。她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一本本翻開來看,都是些讀書筆記、備課筆記、工作筆記……。但也翻出了一張夾在本子裏的存摺,有三千元之巨。他那來這麼多錢?為什麼從來沒有聽他說起過?她把存摺依舊夾進本子,放好,推上抽屜。她覺得心裏很荒涼。

次日,她跟自己最好的朋友悄悄提起這件事。朋友說,“你問他去啊!”她搖搖頭:“怎麼出口呢?”朋友瞪著她:“怎麼出口?他是你什麼人?要不,還有個辦法,你把存摺藏起來,他自然會來找你。”她反倒笑了:“那怎麼行?再說,他也不見得會來問我,我知道。”朋友歎一聲:“搞不清你們是怎麼回事。”

她終於一聲都沒有吭。他們照舊各據書桌一方,改作業備課,照舊說些閒話,照舊沖麥乳精喝。只是有一回,燈下相顧,彼此發現好像有什麼話正在對方唇間掙扎,於是幾乎同時問:你要說什麼?結果雙方一笑,於是幾乎又同時問:你笑什麼?他們僥倖地從五十年代走進六十年代,“文革”來了。這一回男的沒有逃掉,出身不好,又有親屬在臺灣,大字報上說他朝也盼晚也盼就盼著蔣介石反攻大陸。他被關進了牛棚。她每星期去看他一次,帶一些替換衣服,帶半條煙——他是在牛棚裏學會抽煙的。有一回探望的時候,他悄悄跟她說:“書桌抽屜的筆記本裏有張三千元的存摺,放好了。”“哪來的錢?”她問。“十年前,托人把老家留下的一處房子賣了。”“我從沒有聽你說過。”“我是給我們的孩子存下的,一直想等有了孩子再告訴你。”她埋下了頭:“其實,我早知道這存款了,我……。”他笑了:“我知道你知道,你把存摺夾錯了地方。”“那你為什麼還不跟我說?”“我一直在等你問我。”“我怎麼會問你呢?說你背著我藏私房錢?”“你不問我,我怎麼好說呢?說你偷偷翻我的東西?”她抬起頭,笑了:“你啊!”那兩朵睡蓮濕濕地閃著光。但她沒有告訴他,他前腳進牛棚,後腳就來了一幫人,將他抽屜裏的東西統統倒進紙箱拿走了。因為她覺得這些已無關緊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