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于箏


野和尚

小時候,我有個外號——野和尚。因為我剃個光朗頭,像個小和尚。冠以“野”,是因為我看起來有點兒蠻,又整天和鄰居孩子在外面“野”。這外號只是家裏哥哥姐姐們叫叫,外人跟前是不叫的。

有一回我蠻勁上來,跟姐姐吵架。事後姐姐說:你知道為什麼叫你野和尚?你前世是個和尚,還殺過人! 說是我小毛頭時,好夜哭,鬧得合宅不寧。我們家當時住在深宅大院的最後一進,與市隔絕。不料有一天,一個老和尚敲木魚找上門來,說道:这家是不是有個小孩子夜哭不休?奇了,這和尚怎麼知道?老和尚說,這小孩前世是個和尚,殺了人,逃着投胎來了,所以哭。老和尚摩了摩我的頭,說道:好了好了,不哭不哭。據說此後我還真不怎麼哭了。

我不信,去問我們家的老傭人四姐,四姐說,有這回事。我去問好婆,好婆說,誰多嘴告訴你的?前世是和尚又怎麼了?我不在乎。野和尚又怎麼了?魯智深不就是野和尚?所以哥哥姐姐叫我野和尚我從不生氣,甚至還有點得意。

我八歲那年暑假,陰曆六月,好婆吃六月素齋。一天午睡醒來,四周靜幽幽,只幾個蒼蠅在營營苦吟。傳來了輕輕的敲門聲,我去開門,門口站著一個圓臉白淨、細眉小嘴的小尼姑,灰袍長袖,左手提著上下兩格的朱漆罩籃。我慌忙叫姐姐,姐姐又慌忙叫好婆。好婆出來,叫小尼姑小師太,請她客堂坐下。小師太和好婆說話,聲音細細的,像是從一炷香上嫋嫋而出的輕煙。小師太打開罩籃蓋,上格裏青邊細瓷,四個碟子,裝著素雞、糟黃豆芽、花生、焐酥發芽豆。小師太將它們一一取出,再卸下上格,下格裏一式青邊細瓷兩碗菜,一碗是素什錦,一碗是芹菜乾絲。好婆請小師太稍坐,說是去取碗碟來折。小師太坐著,輕搧袍袖,我遞給她蒲扇,她擺擺手說:“自己搧吧。”她看了看我的光頭,輕聲細氣問道:“你叫什麼名字?”我還沒有顧上回答,姐姐竟嘰喳一聲:“叫野和尚!”當著外人,還是個小尼姑,叫我野和尚!我舉起扇子就向姐姐打去。小師太趕緊起袍袖一隔,將我擋住,說道:“不可以這樣的,不可以這樣的。”

好婆取來碗碟,折過菜,給了小師太錢。小師太念了幾聲“觀世音菩薩”,一邊將光潔的青邊細瓷碗碟重又裝入罩籃,拾掇好,就起身告辭。順手摸了摸我的和尚頭,袍袖裏散出只有在佛堂裏才能聞到的幽香。好婆說這小師太是藥師庵裏的。好婆到藥師庵燒過香。藥師庵的當家師太燒得一手好素齋,常是讓小師太給“施主”上門送菜,提籃化緣。暑假以後我升入三年級,告別了和尚頭,留西式頭了,家裏也再沒有人叫我野和尚了。

小學畢業那年,我在藥師庵所在的小巷裏見到了小師太,她正從昏暗的門洞裏出來,像是夜空裏湧出的一輪明月。她留起了短髮,穿著豆綠的短袖衫。藥師庵已成了毛巾廠,裏面正傳出札札的機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