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于箏


別離 - 還鄉隨筆之跋

“天下傷心是別離”,別離也許是古人生活中的第一傷心事。這也難怪,古時交通不便,陸游中年入蜀,從老家山陰(浙江紹興)到四川夔州(重慶市奉節縣),路上就花了五個月光景,要在現在,至多三五天。加之古時通訊落後,捎信不易。<女起解>中蘇三在大街之上求過往君子行個方便,“與我那三郎把信傳”,但不巧,沒有去南京的客人。羈旅行役,經商遊宦,一路上“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或黃塵馬背,或暗雨白帆,關山阻隔,道路險惡,往往客死異地家人都不知道。江淹<別賦>上破題就說“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這絕不是詩人的誇張。

古人之重別離傷別離是不足為奇的了。唯其如此,也就用得上酒,離亭把盞,祖帳銜觴是不可少的。“山邊飲酒歌別曲,行人醉後起登車”,這表示送別人的情意和祝福,而且喝點酒上路也可稍解離愁。李白送孟浩然,“故人西辭黃鶴樓”,想來是先在黃鶴樓中痛飲了幾杯的。離情引出別淚,別淚如霰,岐路沾巾也是很平常的。想到此地一為別,何日再相逢,不由人不傷懷而潸潸淚下。杜甫有詩道:“親朋盡一哭,鞍馬去孤城”,別離悲愴淒涼的意境都在了!

有酒有淚就少不了詩,別離天生是詩的題材。翻翻古人詩集,送別、留別之作隨處可見,其中不乏千古絕唱。寫了“勸君更盡一杯灑,西出陽關無故人”的王維留下了近五百首詩,其中送別之作竟有近百首之多。與別離血脈相連的閨怨客愁,懷遠思歸的篇什,在古代詩歌中則更是觸目皆是了。

但今之人不同了。現代化的交通通訊改變了人們的“時空觀”,也改變了人們的“別離觀”。撥個電話可交談於萬里之外,踏上飛機能晤面於頃刻之間,區區別離,再也不能使人“意奪神駭,心折骨驚”了。機場車站上見到的送別,多半也只是握握手,或者出於禮貌或者出於真情地擁抱一下,說聲再見,揮揮手,整個離別就草草結束了。自然也會有幾句囑咐,“到了就來個電話啊”,“以後電話聯繫啊”,但不需要“荒村雨露宜眠早,野店風霜要起遲”的叮嚀了。而且如今“再見”也正在被“拜拜”取代。“拜拜”,出口輕飄,猶如絮翻蝶舞。於是別離告別了沉重的翅膀,沒有了酒的醺醺,淚的濡濡,詩的盈盈,只剩下日常的匆匆。

“天下傷心處,勞勞送客亭。春風知別苦,不遣柳條新”,如今哪兒再有這“勞勞送客亭”啊!

10月22日,還鄉之旅結束,搭機回美。說好10點半朋友開車到樓下送我們去航空公司門口,11點半航空公司班車到浦東機場,3點多的飛機。10點過,先將一件件行李搬到樓下路邊,大姐走樓梯不便,讓她別下去了,她一定要下。朋友的車來了,裝上行李,大姐催著我們上車,一邊叮囑:“記清楚幾件行李,護照、綠卡放好,你這人一直糊裏糊塗!到了就來個電話……”車子已經開動了,姐姐在車窗外揮著手,我們在車窗裏揮著手,姐姐嘴唇翕动,還在不停地說著什麼,但我一句都沒有聽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