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军


北大的情与梦

本科就读于北京大学,是人生一大幸事。风光绮丽的未名湖,姿态雍容的博雅塔,奇谈怪论的三角地,古色古香的南北阁,都成为我记忆中的瑰宝。然而,搜寻我对于母校最深刻的印象,却是诸多大师的风采。他们博学高雅的非凡气度具有强烈的感染力,使人一生受益无穷;乃至他们的生活轶事,都十分令人震撼。

1978-82年,我在北京大学读经济系世界经济专业。母校跨学科听课的传统校风和名目繁多的各种讲座,使我有机会近距离接触不同领域的大师。东语系主任季羡林大师讲授他的译著《沙恭达罗》引发了我对南亚文化的浓厚兴趣;俄语系主任曹靖华教授的一堂课,使我把三个月的生活费全部奉献给“普希金”、“莱蒙托夫”和“高尔基”;中文系教授谢冕的诗歌和佘树森的散文让我放飞思想寻找浪漫;西语系主任李赋宁生动讲解“如何学习英语”将我带出死记硬背的迷宫。我曾与美学大师朱光潜一起学习练气功,深深地被他内心世界的宁静所感染。我为写一篇关于朗润园的小文冒昧地敲开了地理系主任候仁之教授的家门,他和蔼可亲地接待了我这个不速之客,像平时做学问一样认真,翻箱倒柜查找资料,核对史实。

当然,我更多地受益于经济系老师的教诲和影响。罗志如教授自1920年代留学英国时开始写有关英国的日记,从不间断;几十年的积累成就了他与厉以宁合写的不朽专著《英国病》。20年代留英博士赵迺抟在“反右”中受到冲击,被剥夺讲课权,但他拒绝沉沦,以一己之力30年之功编写出长达400万字的《中国经济思想史-披沙录》。周元教授将马克思研究《资本论》的严谨逻辑应用于教学中,使我们得以在方法论上升华。历以宁和萧灼基两位青年讲师,敢于冒大不韪讲授颇具争议却十分前沿的西方经济学和投资学等新课程,令人大开眼界。细究起来,在诸多的大师中,对我影响最深的是陈岱孙和洪君彦两位恩师。前者时任经济系主任;后者则乃世界经济教研室主任。

陈岱老

陈岱孙先生被整个北京大学尊称为“岱老”,名动燕园,深孚众望。岱老乃二十世纪同龄人,出生于福建闽侯的一个名门望族。1918年考入清华大学赴美预科班,两年后取得“庚子赔款”公费留美资格,插入美国威斯康星州立大学经济系三年级,1922年6月获学士学位,并获金钥匙奖。同年进入哈佛大学,1924年6月获硕士学位,1926年3月完成论文《美国城市财政制度》,以优异的成绩获得博士学位。同学中一位叫做张伯伦的美国人,曾因陈岱孙的精彩而略显黯淡;后来却开创“垄断竞争理论”,成为宏观经济学泰斗。

1927年,年轻睿智的陈岱孙留美归来,有机会出任国民政府财政部要职,但他却选择了回母校清华大学教书;一年后担任经济系主任,不久又升为法学院院长。1938年清华、北大、南开迁至昆明组成西南联合大学,陈岱孙任经济系主任和教授,开始了与北大的渊源。1952年高校院系调整后不久,陈岱孙调入北大经济系任教授,1954年担任系主任。这个位置他一干就是30年。80年代中期他退居二线,仍担任经济学院教授,给本科学生讲课;90多岁时还在带研究生。

岱老一生淡漠名利,对政治更是敬而远之,却只对清华、北大经济系主任和教授一职情有独钟。一个人当北大经济系主任很难,像岱老这样顶住各种诱惑,战胜诸多挑战,当50多年经济系主任和70年教授,恐怕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岱老曾称:“我这辈子只做了一件事,教书”。这句话足以让世人敬仰百年。据说中国前任总理朱镕基从不给人送礼,唯独在岱老95岁大寿时破例以学生的名义送去厚礼。

岱老似乎满足一个完人的所有条件,其外表魅力与内涵同样精彩:身高1米80,宽阔的骨架,纤长的身材,五官不仅标致清秀,更透着一股中西合璧的大师风韵。然而,如此完人竟终身未娶,使崇拜者不免有些遗憾,世俗千奇百怪的猜测和形形色色的荣辱毁誉伴随他的一生。北大社区舌尖上的岱老不仅是才高八斗的大学者,更是一诺千金的夕阳武士。

岱老与周公

北大校园内半个多世纪来一直传颂着一个动人的故事:1920年前后,风华正茂的陈岱孙与另一年轻学生周培源同时钟情名门闺秀王蒂瀓。天真浪漫的少女用古老的方式激励双方击掌为盟,公平竞争。于是两位翩翩少年在清华和美国校园中展开了学业和人生的竞赛。陈岱孙于1920年留美在威斯康星和哈佛苦读六载终于获得博士学位,不料辗转回国时却发现,梦中伊人已被年轻两岁的周公略施小计捷足先登。懊恼过后,岱老开始面对现实,却终身未娶,独善其身直至97岁过世。

周公亦堪称一表人才,学术上更为令人景仰。1926年获得美国芝加哥大学硕士后回国,翌年春入美国加州理工学院攻读相对论方面的课题,一载后获得博士学位。1929年同样在27岁时受聘于清华大学物理系当教授,讲授当时极为前沿的相对论等理论物理课程;1938年随清华大学迁至昆明在西南联大任教授;50年代初高校院系调整后到北大物理系任教授、系主任。晚年官运亨通,担任过北京大学校长,中国科协主席,全国政协副主席,被尊称作国家领导人。

从生活轨迹上看,岱老和周公异常相似。早年就读清华大学留美预科班,20年代初期和中期留学美国,获得博士学位后回国任教清华大学,抗日战乱时在昆明西南联合大学,50年代高校院系调整后到北京大学教书直至晚年。两家多年同居燕园,往来频繁,感情笃深,周家大女儿认岱老为义父,四个子女均称他为“陈爸”。北大清华社区内,关于岱老终身不娶以及与周公、王蒂瀓的故事很多,流传了几代人。这个美丽的传说与梁思成、徐志摩、金岳霖和林徽茵的故事并称为两大经典美谈。岱老的外甥女唐斯复曾撰文说校园的传闻是“谬误重复成真理的强加实事”。79级师弟孔繁敏毕业后长期在岱老身边工作,说岱老曾承认年轻时有过倾心的爱情经历,但主人公英年早逝,却非传说中的王蒂瀓。作为岱老的崇拜者,我从情感上愿意相信盛传于北大民间故事的真实性,似乎这更符合儿女情长、一诺千金的英雄模式。

恩师洪君彦

1978年我们入学时,洪君彦先生是经济系世界经济教研室主任。他不仅亲自教授多门课程,更帮助许多同学出国留学,与我们情同手足,被昵称为“洪教头”。在北京大学他委实算不上泰斗级人物,但同样有着传奇经历。

洪君彦1932年出生于金融世家,父亲曾任浙江商业储蓄银行董事长。1949年考入燕京大学经济系,1953年入北京大学经济系读研究生,同年被调到经济系任教。1959年周恩来总理指示北大经济系建立世界经济专业时,27岁的洪君彦被北大校长陆平破格提拔为教研室主任,这在已经进入论资排辈时代的北京大学极为难得。1985年北大成立经济学院后出任国际经济系主任,1992年退休后定居香港。洪君彦先生在北大任教40年,可谓桃李满天下。特别是在80年代,他奔波于中美之间,担任中美教育研究联合委员会中方委员和美国北大之友基金会的发起人,先后帮助几十名北大同学赴美深造,享誉燕园。

洪君彦在个人情感方面有着特殊的经历,文化大革命灾难带给他的不仅是学术生涯的中断,肉体上的折磨,更为刻骨铭心的是被他视为掌中宝的妻子的叛离。然而,洪君彦毕竟比岱老年轻32岁,性格上也不像岱老那样内向和固执,他选择了更为实际的处理方式,却更具有传奇色彩。

洪君彦一生结过三次婚。结发夫人乃大名鼎鼎的章士钊之女 - 章含之,她本人也称得上声名显赫,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经常出现在中国新闻中,担任过毛泽东的翻译、英文老师并留下许多故事。1973年洪君彦无奈中与章含之离婚,后者转身嫁给了风云一时的外交部长乔冠华;而洪君彦则在走出痛苦后与曾主演电影“五朵金花”的漂亮女演员朱一锦喜结连理。朱也是二婚,前夫系中国足球元老马克坚,两人有个貌美如花的女儿马葭,是现代娱乐圈中出了名的女强人,担当演员李亚鹏和歌星景岗山的经纪人,后来把李亚鹏介绍给了歌坛皇后王菲,自己却嫁给了景岗山。经历过大喜大悲的情感变化,洪君彦最终选择与燕京大学时的同学陈贤英共同生活,晚年得到百般爱戴、千般照顾。洪君彦曾讲,两人绕了一个很大的圈,终于修成正果。

有趣的是,洪君彦三次婚姻的浪漫经历与其女儿洪晃相比,只能算小巫见大巫。这位自称“名门痞女”的洪家独生女,在十年内完成了结三次婚离三次婚的经历,先是嫁给了一位美国律师,分手后又与中国著名导演陈凯歌结合,1993年与陈分手后以更快的速度嫁给了一位法国官员并与之离异。洪晃尚很年轻,传奇故事仍在继续。

洪章笔战恩怨

洪君彦在北京大学是倍受关注的人物,但他对自己的感情经历一直保持低调,直到2004年。原因是章含之将1990年代的若干自传文章结集出版了《跨过厚厚的大红门》,而洪晃也发行了一本名为《我的非正常生活》的自传。这两本书将洪君彦的私人感情生活公布于世,并有很多歪曲(洪君彦语)。恩师觉得有些忍无可忍,于是在2004年2月22日开始在香港《明报》发表连载文章《我和章含之离婚前后》。用洪君彦的话说,女儿洪晃说出了她的故事,母亲章含之也讲述了她的故事,现在该轮到父亲洪君彦了。然而,他的故事只载了四期,就在女儿的强烈要求下停刊了。

洪君彦与章含之的恋情始于1949年。当时洪只有17岁,是燕京大学一年级的学生;而章仅14岁,情窦初开的她乃贝满女中初三学生。两人经历了那个时代最浪漫的恋爱过程,聚会、跳舞、划船、读普希金和莱蒙托夫的诗,直到1957年结婚,1961年生下他们唯一的女儿洪晃。然而洪君彦在文革中的不幸遭遇与章含之在这场运动中青云直上的经历形成巨大反差,而这一代人身上很难再找到岱老的那种一诺千钧的境界。先是1967年章含之被曝红杏出墙,随后又传出章含之与乔冠华在出席联合国会议期间磨出感情火花,被美国记者曝光。毛泽东、周恩来和许多老同志对此十分恼火,乔章两人把共产党的脸丢到了国外,罪不容诛,故而主张严肃处理。江青此时伸出援助之手,说如果撤乔冠华的职,则中了美国记者的圈套。此类新闻在西方司空见惯,不足为奇。因此建议成全两人,让美国媒体自找没趣,不了了之。江青的一番话使共产党老人们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于是乔冠华转忧为喜,在“耳顺之年”迎娶了小他30岁的章含之。在组织的压力下,洪君彦无奈与结发妻子离婚。

不过,这段姻缘最终也害了乔冠华。与章含之婚后不久,美国出现了轰动一时的中国《红都女皇》事件,当时在美工作的中国副外交部长黄华将此事报告了部长乔冠华。考虑到红都女皇事件对于江青有着巨大潜在危机,乔冠华为了报答江青当年的恩惠,采纳章含之的建议,直接与江青通气,而非按组织程序向交情颇深的周恩来和毛泽东报告。1976年“四人帮”倒台后,乔冠华这位从延安过来的“中国第一外交家”也随之倒了下去。

回归生活故里

为了缓解洪君彦的情绪进而让他封嘴,组织上于1973年将洪君彦和章含之所生的女儿洪晃送到美国读书,并责成北京大学分配给洪君彦一套三室一厅的住房,同时还介绍洪君彦认识了广西电影制片厂的青年女演员朱一锦。

1978年我们来到北大时,洪君彦已经走出生活低谷,且颇为令人羡慕:宽敞的房子,漂亮的妻子,美国归来的女儿讲一口流利的英语,在北京广播电台做了英文节目主持人。当时我们会想出各种理由到洪教头家做客,以期目睹“五朵金花”的风采,偶尔有幸与洪家千金用英语聊上几句会觉得十分荣耀。

洪晃压根看不上我们这些“土老冒”,80年代她成为大陆最早一批进入欧美跨国公司的白领,并在经历了第一次婚变后与在美国进修的中国著名导演陈凯歌走到了一起。朱一锦也以进修的名义客居美国。而洪君彦有几个学术和商务项目,不断奔波在中美之间。经常与女婿陈凯歌谈谈艺术,颇为惬意。

生活有高潮,也有低潮。陈凯歌从美国回来不久便看上了央视著名主持人倪萍,随后又与年轻漂亮的电影演员陈红卷入恋情,与洪晃的好日子就此结束。这种事情也会传染,洪君彦的第二次婚姻也走到了尽头,中国的五朵金花之一被留在美国。

洪君彦现侨居香港。年逾古稀的他终于放弃跌宕起伏的情感追求,与燕京时代的同学陈贤英共修百年,得到体贴入微的万般照顾。他也不时将我们这些弟子招在一起,小酌几杯,闲谈时政。然而,透过他潇洒应对感情生活的表象,我可以深深地感觉到恩师内心对感情的追求像岱老一样固执。洪君彦的心只属于章含之这个让他既爱又恨的女人。尽管他们的故事已经过去30多年,恩师承认至今他仍有时彻夜辗转难眠。

不管是陈岱老唐诘珂德式一诺千钧的亘古神话,还是洪教头唐伯虎式潇洒应对婚姻的传奇经历,最终殊途同归:真正的爱是刻骨铭心的,一生只有一次。

在未名湖畔博雅塔下这样幽雅浪漫的地方,北大莘莘学子在如饥似渴汲取知识营养的同时,无不渴望沐浴爱情的甘霖。可惜70年代末期刚刚恢复高考,校园内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少的可怜的女生中又有许多人因为对爱的恐惧而将自己深深地埋在书本中。每个略有姿色和情趣的女生都不乏追求者。有幸捕获比较优秀的一个,也算得上我四年大学的一个重要成就。我的故事远没有陈岱老那样动人和洪教头那般浪漫,但在北大这个神圣地方立下的海誓山盟确实非同小可,它会帮助你坚定地应对家庭生活的高潮和低潮。

作为知识的圣殿,世界上能与北京大学媲美的首推英国的剑桥大学和美国的哈佛大学。从文化角度看,剑桥哈佛如出一辙。360多年前,一些剑桥出身的教授在美国新大陆创立了哈佛大学,并将哈佛校园所在的小镇命名为“剑桥”沿用至今。经济学史上著名的“两个剑桥之争”的说法缘由于此。1989年仲秋,剑桥大学向我张开怀抱,而我却因工作便利和奖学金差异选择在伦敦的一所学校读博士学位。今天,剑桥大学格顿学院的那张录取通知书已不再是我酒后自我吹嘘的资本,而成为心中深深的遗憾。那时的我已届而立之年,过了青春追梦时节,变得市侩。人毕竟只能年轻一次,而我心中“情与梦”的圣地也只有一个:北京大学。